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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與春》
  作者:謝爾古年科夫
  版本:敦煌文藝出版社
  2014年6月
  判斷一部作品的價值,是極其困難的事情,因為文學和藝術的標準永遠處在一個未完成狀態之中。杜甫、凡·高和狄金森生前都不被人關註,是時間幫助人們認識了他們的價值。或許連他們也是幸運的,一定會有我們尚不能認出的偉大作家,由於我們的遲鈍和淺短的視力,也就默默無聞地湮沒在歷史的風塵之中。
  那麼,謝爾古年科夫是否就是這樣一位作家呢?
  在森林里獨居九年的作家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第一次讀到謝爾古年科夫的《五月》,選自他的長篇作品《秋與春》。此後整整24年,我一直期待有人能翻譯出這部《秋與春》。“謝爾古年科夫是個特立獨行的作家。”譯者如此寫道。她告訴我,謝爾古年科夫在俄羅斯亦少為人知,但這無妨他在我心中的偉大——這是一位尚未被更多人認出的大師和思想者。我祈禱他還活在人世,我期望有人能告訴他,在中國有極少數幾個人,是如此熱愛他寫下的這些偉大作品。
  鮑裡斯·謝爾古年科夫,1931年2月28日出生於蘇聯的哈巴羅夫斯克。1950年他考上了哈爾科夫大學新聞系,後併入基輔大學,1955年畢業後進入一家官方報紙做新聞記者,半年後因不能忍受那個時期蘇聯令人窒息的氛圍而辭職。此後,他做過放馬的牧人、礦工、水手等。1957年他去森林里當了一名守林員,一個人在森林中整整待了九年。這部近20萬字的《秋與春》,記載的就是他這一時期的生活。
  即便我如此喜愛這本書,我對它在讀者中的接受狀況依然不是那麼樂觀。並不是說這本書“難懂”——不,相對於“晦澀”的作品,這本書簡直太容易被忽略了:從頭到尾,就是作者在翻來覆去寫森林里的事物——松樹、蒲公英、露水、甲蟲、烏鴉、馬林果、雪、秋天和春天的風,“絮絮叨叨”,不厭其煩。但若說這本書真的就像文本里顯示的那樣“通俗易懂”,卻是大謬。我的一位朋友這樣評價謝爾古年科夫的文字:“白描的白描”,這簡單嗎?——不。
  一個印度人曾說:“一個五十歲的人應該走進森林尋求真理。”森林是無頂教堂,是生機勃勃又寧靜寂寥的天然寺院,是隱士們修行、聖哲們悟道之地。它遠離人世卻並不拒絕人的走進;它容納各種植物和動物,呼喚陽光和雨露。它是自然綠色的肺葉,是培養人類童年靈魂的聖潔場所。謝爾古年科夫在27歲時就走進了森林,一住多年,他尋找到了什麼呢?
  存在是最完美的美
  《秋與春》描寫了作者在陰冷潮濕的秋天和萬物萌芽的春天對森林中一切事物最驚心動魄的觀察,他像一個陷入了癲狂狀態的戀人,時而羞澀忐忑、時而平靜歡樂,欣喜迷醉地愛著、打量著大自然和它的神秘。整部書就像一封長長的情書,也像一部剛來到世間的祈禱書和贊美書,作者不遺餘力地描寫他眼睛中的森林,他聽力所捕獲的大自然窸窣的響動,他的嗅覺所崇拜的事物——那些花香、樹葉和沼澤的氣味。他堅定地認為,大自然是人類永恆的安慰,是心靈的導師,因為它始終不離不棄地“和你在一起。”
  “花兒在大自然中出現是為了向你表白它們對你的愛。……我想,你應該向它們表白愛情——因此它們才會來到世上,像人一樣尋找愛的對象。倘若沒有它們——你該向誰表白你的愛?我認識一個小伙子,他向樹樁表白過愛情。”自然之大之美,超出人類的意識,這樣一來卻常被人忽視,似乎它所有對人類的意義都不存在,而這是最可怕的。作者自言自語,提出無數的問題,又自問自答,他認為這一切都是大自然給他的回答,是撫慰,是觸摸,是親吻和擁抱。那是一種從不求回報的愛——即便是萬木凋敝的秋天,風雪瀰漫的嚴冬,作者依然能夠深情地接受它們,因為春天不遠,一切生命都會回來——“我有時覺得,對於人來說美是第二性的東西,而第一性的永遠和到處都是——你存在著。你存在的歡樂大大強過看到某種美的東西,哪怕是世上最美妙的奇跡而得到的歡樂。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最完美的美——就是你存在著:你、白天、小河、太陽、海洋、草、螞蟻、土地、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美能拯救世界。而羅馬尼亞作家馬內阿則說:“我從來不敢相信美能拯救世界。但我們可以希望,它能在慰藉和補償我們的孤獨時,發揮一己之力。我們還可以希望,它所具有的美的願景,對真相的詰問,對善的重新定義,以及它不可預知的有趣,終將難以拋棄,即使在無常與危險的時代。”在謝爾古年科夫看來,大自然固然是美的,但這樣的美並不比它們的存在更美,因為存在本身就是奇跡,是對尊重的呼喚,是對萬物之間建立聯繫的贊美,是共享同一個世界——換言之,美若能拯救世界,那麼它一定首先是活生生的存在,是“最完美的美”。即使如有著“創造者”之稱的詩人或者英雄,也同時是存在著的人,而非“天才妖神”——加繆稱之為“什麼也不像”的絕對孤獨之物。
  一個人從來都不會孤獨
  謝爾古年科夫創作《秋與春》時,蘇聯依然處在專制的恐懼之中:眾所周知的詩人如曼傑斯坦姆、茨維塔耶娃等人,剛剛死去十多年,而詩人布羅茨基則被宣佈是“社會主義的寄生蟲”,判刑五年,又遭放逐。
  也就是說,當俄羅斯的知識分子們面對暴君和專制以反抗的姿態表達人類的良知、甚至不憚付出鮮血和生命代價的時候,謝爾古年科夫獨自一個人在森林深處寫下了這些“遠離政治”的文字。以我所看到的謝爾古年科夫的極度敏感,他不可能不知道森林之外正發生著什麼樣可怖的事情,也不可能忘記自己是因為什麼辭職,來到這人跡罕至、生活艱辛的大森林中的。這位寫了大量童話作品的作家,僅僅是一個大自然的歌手嗎?他寫下的這些關於樹林、飛鳥、雲彩和野果的文字,這些喃喃自語的冥想有什麼意義呢?
  人類的生活需要正義,也需要愛。辯論、批判、詛咒和說教在某些時刻會可怕地成為你所反對的那個東西。即便是正義,也很難在它勝利之後一直在歷史中保持它的正義性。當所有力量絞殺在一起的時候,人類最需要的愛——哪怕是對語言的愛也銷聲匿跡了。互相對立的價值觀帶來了屠殺、戰爭、死亡,在人與人之間造成了無法逾越的深淵。仇恨、自私都導致孤獨,因為沒有愛將一個人與另一個人聯繫起來。孤獨也意味著取消他者的存在——不會有人與你一起共享這個世界,分享一個人的柔情和溫暖。愛是宇宙化的感情,而大自然中的萬物都在彰顯這一點——愛是共同的存在。加繆說:“一個人只要學會了回憶,就再不會孤獨,哪怕只在世上生活一日,你也能毫無困難地憑回憶在囚牢中獨處百年。”謝爾古年科夫則在描寫那些赤楊和白楊、三葉草、鈴蘭、一棵老蒲公英、秋天最後的蘑菇、土地和沙岸的氣息後說,“一個人從來都不會孤獨”,他的生活永遠有事物陪伴,風、家人、天空、整個人類。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成對兒生活的,即使只剩下一個人,也會有他的影子相伴, “人就是這樣的——對於他來講孤獨是不存在的。”
  這是整本書里最重要的一句話。這是一個哲學家的冥想。有意思的是,《秋與春》不僅僅滿篇都沒有出現任何與政治有關的詞彙,也沒有出現涉及任何神學的議論。但謝爾古年科夫在大自然中尋找到了恢復和治愈人類心靈創傷的宗教感,在那裡,人的感情、人的愛可以毫無保留地奉獻和表達出來,沒有恐懼害怕,沒有錙銖必較的算計,甚至無需承諾和期待,因為萬物有情,四時有信,從不會讓人絕望。
  謝爾古年科夫打破了外部世界和內部世界的界限,他追尋到一種無限的自由,這自由從不否定一個人、一種事物的存在,不是枷鎖,不是監獄,更不是深淵溝壑。他的書是自言自語,是和存在物的綿綿對話,大自然和愛是他的宗教。人世的某些宗教總是要占領話語權,造神為人代言。而謝爾古年科夫找到的是一個人的宗教,“岩扉松徑常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是安靜的喃喃自語,從不裹挾驚擾他人。他仿佛是從伊甸園走出的最初的那個人,辨識著世界如何和人類發生關係,如何通過萬物感天動地的啟示,用他質朴的聖徒般的表達,嘗試著在苦難深重的二十世紀重建人與人、人與萬物的倫理關係——無限的敞開,無限的接納——那是生命的希望、和諧與美,是人類原初宗教感的發源處,如今通過他“至情至慧”的筆端,再次蒞臨滿目瘡痍的人間。
  □書評人 藍藍  (原標題:孤獨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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